自在飞花轻似梦(二)

期次:第238期    作者:王新才   查看:36

       词人笔下那些寂寞中的女性,映衬的正是人类在人生旅行中的孤独。


       在秦观的笔下,自在飞花轻似梦,那些花是在自在地翩飞,轻灵舒展,仿佛具有自由意志,仿佛不是花,而是梦,是我们意识深处无拘无束的梦。翩飞的灵魂通常会遭遇不堪的现实。所以好梦不长,细雨无边。人总是对这不可抗拒的现实无可奈何。无边丝雨细如愁。人们所有的,除了自由自在的梦,就是梦醒后无边无际的愁绪,一如那无边无际的春雨。
       一个普通的春雨之晨,一个寻常的落花景象,只一个“似”字,一个“如”字,这景就与人融合了;只一个“轻”字,一个“细”字,梦也好,愁也罢,就有了质感,可以触摸,一定可以拿起,虽然难以放下;大千就是我心之展露,我心虽小如芥,实可藏三千大千;心外无物,物须是经过人的观照才显现出独具特色的存在。
       只有以心体物,物的存在才会成为心的显现。秦观有一颗善于观照之心,有一支善于描抹之笔,以心体物,以情融景,所以读他的词我们仿佛可以感受到他的内心,可以从这内心进一步去体览人世间的万事万物。
       宝帘闲挂小银钩。梦在飞逝,愁在滋长。又是谁的梦?谁的愁?这梦应该是诗人的梦,愁应该是诗人的愁。但诗人分明是在描写对象。有宝帘,所以分明有窗,帘挂在银钩上,所以分明有人。春雨之晨,帘后站着一人,浴着漠漠轻寒,看着无边丝雨,涌着无际愁绪。
       诗人有梦,所以人间有梦,诗人有愁,所以红尘多恨。
       人有七情六欲,有喜怒哀乐,这些都不宜太过,须发而中节。诗词是一个很好的发泄渠道。优秀的诗能培养人类温柔敦厚的情感。优秀的诗人,其诗宜哀而不伤。
       人世间的哀怨、忧伤、愁绪,适足以成为人生的滋养,关键在于我们怎么去转化。消解人世的苦难需要一颗安定的内心。困穷卑微之际,正是所谓苦其心志、劳其筋骨、饿其体肤之时。此心不定,则叹贫嗟卑。诗人之心易感,要在其间拿起放下实属不易。此词结句好整以暇,在两般事物和一个动作间安一个“闲”字,既是在衬托帘后之人看雨楼上之长日孤寂,而实际上要非诗人诗心安定,体察入微,是很难想到这个字的,所以这个“闲”字也是诗人孤寂而宁静之映射。
       秦观三十七岁始中进士,这之后大约有十年的时间相对平稳。四十六岁后宋哲宗亲政,他作为旧党与苏轼等人一同遭贬,从京城到杭州,到处州,到郴州,到横州,到雷州,地方越到越多,官越做越小,而年华也日渐老大。因此,他对于那种分别的不得已,对美好的难留,对命运的无可奈何,等等,特别上心。
       淮海词极善写愁,有写愁多的,如“困倚危楼,过尽飞鸿字字愁”(《减字木兰花·天涯旧恨》)、“飞红万点愁如海”(《千秋岁·水边沙外》),这两句还只算是简单的比附;“便做春江都是泪,流不尽,许多愁”(《江城子·西城杨柳弄春柔》),这一句春江、泪水与愁绪关连比附,极尽曲折之能事,直启李易安“直恐双溪舴艋舟,载不动,许多愁”。
       有不直接言我有愁,而是从对方角度着想,怕我一说出,而引出别人之深愁:“算天长地久,有时有尽,奈何绵绵,此恨难休。拟待倩人说与,生怕人愁”(《风流子·东风吹碧草》)。更有将愁拟人化的:“谩道愁须殢酒,酒未醒、愁已先回”(《满庭芳·碧水惊秋》)。
       他的句子清丽凄婉,往往出人意表。秦观的比方,能在本体喻体之间建立起心灵之映射,铺叙,能在对象描述上曲尽其情,非一往情深,断难如此。真所谓千古之伤心人也。
       清民之间深于词道的“江南通儒”冯煦,即以为淮海深具“词心”。他以词心观物,甚至于能奇境入梦。“春路雨添花,花动一山春色。行到小溪深处,有黄鹂千百。飞云当面化龙蛇,夭矫转空碧。醉卧古藤阴下,了不知南北。”这首作于处州的《好事近·梦中作》,画面奇特,笔锋细腻,铺叙宛曲,如梦似幻,结句尤有遗世之意。不期五年后路过藤州光华亭,醉渴思饮,待得水来,笑视而化。这句“醉卧古藤阴下”遂被人们视作其客死藤州之谶。秦观去世之际,虚岁才五十有二。他死之后,苏东坡情尤难已,不由深叹“虽万人何赎”。
       秦观曾经写过“有情芍药含春泪,无力蔷薇卧晓枝”这样的句子,以至于引来元好问“女郎诗”之讥。但秦观无疑是一个深具诗心之人,深得儒家修身之助,这使得他逆境中也能坚守根本,怨悱而不乱,从而让逆境中的磨难成为诗歌的素材,供旅途中体味咀嚼。
       在诗心的观照下,人间万事都可以成为他笔下美好的意象,尤其是那些寂寞中的女性,映衬的正是人类在人生旅行中的孤独。“风流不见秦淮海,寂寞人间五百年”(王士祯《高邮雨泊》),打动我们的,是美,是孤独,是我们内心难以克服的柔软。(完)